第40章 谷雨
谢六眨眨眼,想是不太明白知县大人的意思,反问道:“三两银子草民要攒三年呢……”
丁牧野:“……”一脸当我没问的表情。
卫常恩想转移话题,又问谢六:“谢六,那晚在侧门,除了门房,另一人的声音,你在谢府可有听到过相似的?”
谢六讪笑:“师爷说笑了,便是草民听过,十九年了哪里还记得请。”
“三两银子倒是记得。”丁牧野揶揄了一句。
谢六挤出一个笑,梗着脖子道:“大人,这如何能比。”
“哦?”丁牧野瞅了曾仲李一眼,“曾仲李,你且起来候着。待今日堂审完毕,记得问谢六要一两银子。若他当下拿不出,便当着本官的面立个字据。”
“大人。怎的是一两银子,不是两百钱吗?”谢六急了。
丁牧野佯怒:“你倒是还记得没给人家两百钱啊。十九年了,连本带息一两银子算便宜你了。”
谢六脸色一白,又想辩驳几句,可挨不住知县大人炯亮的眼神,只好闭紧了嘴。
堂上一时静了下来。原先还在悄声议论的围观百姓也陷入了沉默之中。
好在没过多久,当年的门房,谢广业的独子谢长阳被捕快请到了堂上。
谢长阳三十多岁的年纪,蓄了一小把山羊胡。肤白须黑,瘦而年轻的脸同稀疏的胡须形成了鲜明对比,乍看甚是违和。
卫常恩注意到,他进门时先不着痕迹地看了眼一旁太师椅上的谢采荇,又瞟了谢六一眼,才极是恭敬地跪到了地上。
丁牧野按着规程又问了句:“堂下何人且报上名来。”
“草民谢长阳。”
丁牧野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,轻声慢语道:“你可认得谢六?”
谢长阳用余光看了跪在左前的谢六,垂着脑袋回道:“认得。”
“那你且说说,十九年前谷雨案中,为何拦着谢六,不让通秉?”
丁牧野的话音才落,谢长阳伸长双臂伏地喊冤:“冤枉啊大人。草民哪里能做得了主。十九年前草民不过是看门的下人而已。”
“没问你罪呢你喊什么冤。”丁牧野白了他一眼,“还不快些回话。”
谢长阳闻言便又跪直了身子,脸上也不见方才喊冤时的急切。他瞄了谢采荇一眼才道:“回大人。当年入夜后谢六在侧门敲门,说谢二郎同二少夫人并未抵达庄子,让草民去同二夫人通秉一声。”
才说了几句话,他停了下来,抬头看向上座的知县大人。
丁牧野奇道:“继续说。看本官作甚?”
谢长阳讪笑一声:“是。当时草民确实往二门处去了。半途遇到了二管事。二管事听说此事,拦住了草民。说二郎夫妇一向贪玩,定是跑别的地方过夜了。这么点小事,不至于惊动主子。让草民回绝谢六。”
谢六听了,在那一个劲地点头。
“翌日谢府发现谢二郎夫妇失踪,你又做了什么?”
“草民知道出大事了……便忙去找了二管事。二管事也慌,给了草民些银子,叫草民去堵上谢六的嘴。后来调查案情时,草民便……也没提这桩事。”
丁牧野冷哼一声:“给了你多少银子?”
谢长阳便比出了一个手势:“五两。”
谢六一听,瞪大了眼。
丁牧野挑眉:“这还有中间商赚差价啊。”
卫常恩拿脚尖轻踢了踢他。
“当时的二管事是谁?”知县大人忙坐直身子问道。
谢长阳:“谢暄。”
“谢暄此人如今身在何处?”
“在谢家庄子上。”谢长阳道,“便是当年谢六当差的那处庄子。”
谢长阳交代得极是爽快。爽快得让卫常恩觉得有些异样。
她疑惑道:“你父亲谢广业如今是谢府二管事吧?那谢暄是做了什么错处被罚去了庄子上?”
谢长阳一顿,脸上的干笑也没了,好一会才干巴巴地回道:“草民不知。”
卫常恩便没再问。
倒是谢采荇,看了看座上的女师爷,又看了看跪着的谢长阳,就同刚站回到身后的小厮轻声耳语了几句。
那小厮点了点头又绕过人群出得门去。
堂下的情景,丁牧野都收在眼中。他也没问谢采荇,反是又问了谢长阳一个问题:“当年的大管事是谁?如今的大管事又是谁?”
谢长阳眼珠子乱飘了几眼,回道:“洪唯。一直是洪唯。”
卫常恩闻言,便想起了谷雨案卷宗中洪唯的供词。
当年谢大夫人身子不好,谢府一直是谢二夫人洪氏掌家。洪唯是洪氏的陪房。
谢六当日拦了洪氏的马车,将谢二郎夫妇并未抵达庄上的事给说了。洪氏心中着急,吩咐洪唯派人沿着出县城的道路寻找,又派人前去知县那处求助。
谢府四十多人在周县内寻找,官府也出动了十余人。洪唯算是当中的大管事,他摸排了县城内的多处关系,得知谢玉初的马车确实出了县城,于是带人去城外搜寻。庙宇、空置的屋子,甚至连郊外的村落也不放过。
然而一寸寸地找,竟连个痕迹都无。
三月雨水丰沛,泥地小路同官道上的马车牛车印子很快便成了没甚意义的凌乱泥印。便是官府内擅长追踪的捕快,花了二十余日,才在城郊距离谢家庄子几里外的悬崖发现了一处可疑的车辙印。
一干人去了山脚下一寻,果真有一辆散了架的谢府马车。可里头并没有人,甚至连备着的一些衣裳同糕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。
洪唯当机立断将人手派往庄子周围的区域,才在谷雨那日,距离谢家庄子几十里的一处空置房舍内发现了范采音和已经“尸骨尽毁”的谢玉初。
在卫常恩看来,洪唯的行事做派极有章法,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。
谢家大房有姨夫人林氏管着内院,二房有三娘子谢云莺管家,但谢家到底并未分家,管家大权是在谢云莺手中。谢二夫人过世七年多,洪唯年岁也已近古稀,竟还能继续当着谢府的大管事,也挺耐人寻味。
丁牧野像是懂卫常恩方才询问的意思,他问一旁的谢采荇:“今日堂审先就此结束。倒要请谢公子安排下,这几日请贵府大管事过府一趟。”
谢采荇正要起身回话,卫常恩又道:“若有当年签了供词且人又在谢府的,请一并带来。”
谢采荇自是应了,抬头又问:“谢六他……”
“谢六并非嫌犯,可同案情相关,还请谢公子安顿一下,能随时应答即可。”丁牧野摆了摆手。
堂下谢六松了一口气,正要起身,丁牧野又道:“倒是忘了。”他同旁边候着的曾仲李招了招手,“曾仲李,谢六,且当堂立个字据吧。若是你想此刻便付那一两银子,也可。”后面那句话是对谢六说的。
谢六神色犹疑,半响才极不情愿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子,递给了曾仲李。
曾仲李接过,又同知县大人道谢。
围观人群便都三三两两散了。谢采荇也带人走了。大堂一时空寂起来。
丁牧野仍旧坐在那太师椅上,目光落在外头碎阳琼光下,思索片刻后转头同正在收拾案桌的卫常恩道:“娘子,咱去邻县逛逛?”
卫常恩一顿,疑惑道:“大人莫不是要去丰古县?”
丰古县便是发现谢玉初与范采音那处空屋所在的县城。位于周县西南面。
知县大人挑眉笑:“正是。咱去瞧瞧案发地。丰古县骑马一日半也差不多。到那恰好是深夜。”
“为何要深夜去查探?”卫常恩问道。
丁牧野便凑近了她,轻声道:“这不是不能跨县办案么。咱们就偷偷去瞧瞧。”
“大人,就我们俩?”卫常恩奇道,“可我们并不知具体方位。”
丁牧野就嘿嘿一笑:“这不有现成的谢四郎么。想必他知道。再带个清文。”
不待卫常恩搭话,他又道,“如此,这沿途经费,也有人出了。”
卫常恩终于露了个笑脸:“……大人好主意。”
丁牧野便招了三柳过来,叮嘱他守在县衙管着些事务,又喊了名衙役过来,叫他去谢府一趟。
翌日,等丁牧野同卫常恩出了县衙,就瞧见谢家的马车已停在了门口。一身暗青宽袍的谢采荇正站在旁边等着。
丁牧野眸光一闪,笑道:“还是谢公子想的周到。本官娘子身子骨确实受不得马颠。”
谢采荇一愣,微微迟疑一下道:“大人,在下不会骑马。”
丁牧野:“……”谢采荇坐马车,他和他亲爱的娘子骑马?还是他骑马,放亲爱的娘子和蒜头青坐马车?
开什么玩笑。
“那便一道坐马车吧。”他对着谢采荇做了一个“请”的姿势。
谢采荇自是让他们先上。
马车出了县城,清文骑马跟在后头。所幸马车还算宽敞,三人坐着也不难受。只互相不熟,没甚话讲,一路大部分时候皆是大眼瞪小眼。
如此紧赶慢赶,终于在当日子时前抵达了那处已被齐腰深的蔓草围困的空屋前。